新生活的开始必然伴随着许多的问题,但正是独立解决问题的过程让人感觉到自己的生机。明白了这一点,人面临任何境况会冷静许多。我定的民宿在一个海带似的狭长半岛上,位于繁忙的海口港和安谧的海岸风光带的中间,从地图上看,仿佛是人类生活与广袤自然的一个分界点。
房东告诉我,23楼,三室一厅,带一个大露台。人站在琼州海峡的上方,可以眺望西海岸最美的落日,持久的晚霞,以及三十公里外海峡那边徐闻县若隐若现的灯光。我在微信上收到照片,那轮落日就成了心里的一点期盼。那时候,我还在上海,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俯视世纪公园绿意盎然的树林,竟然感觉不到多少生机。分明是一个新的盛夏,梧桐已经茁壮,樟树落光了陈旧的红叶,树冠上层发出了许多嫩绿的新芽;而我感觉自己周身正在冷却、结冰。
出租车下了环岛高速,司机猛打一圈方向盘,冲上了一条颠簸喧闹的马路。我从疲倦中醒来,一眼望见明亮的天空中,深蓝色的大型起重机宛如钢铁巨人灵巧的手臂,提着小小的红色集装箱从承载平台的这头移到那头。海风潮热,空气咸湿,一艘房屋似的银色大船泊在码头上,在海浪的冲击下纹丝不动。海峡的尽头,不知从繁星点点的哪条轮船上,传来了一阵沉着悠扬的汽笛声。
这民宿的格局、露台和落日都不假,但有很多缺陷。室内灯光昏暗,几乎无法看书。没有书桌,没地方写字。每次来到一个陌生孤绝的环境,我对书和纸笔非常依赖,它们和换洗衣服占据着行李箱的一半:书让人感觉到另一个生命的陪伴,语言编织的网待久了,会产生真人在你耳边絮语的幻象,而且,你对这种交流有沉浸或中断的自由。纸笔帮助人在浩瀚如宇宙的时间中铺设轨道,建立线索,带来一点秩序和安全感。也许说到底,人就是有这样那样的心灵需要,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说,“人不单靠面包活着。”
所以,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我决心找到一套有书桌、有明亮灯光的房子。两个小时前,从美兰机场出来,出租车司机一听口音就辨别出我是外省人,用海南人的话说,“仔”。他为我提供海南生活的经验,其中一条是,找房子要去抖音找,价格是携程、小红书的一半,因为“抖音是底层人玩的,穷人玩的。”不管这话有无道理,但我的确从抖音上找到了一套日式装修的复式公寓,那张面朝大海贴窗放置的原木色书桌,正是我想要的。
灯光依然不行;我点了一个台灯外卖,半小时后送货上门。每次换地方重建生活,即使是过一种最简单的物质生活,也总有床品、厨具和食物需要添置。在这个过程中,我最感谢的人就是外卖员了,——尽管他们总是埋头匆匆离开,让人很难记住具体的相貌。海南因为太阳暴烈,很多外卖员戴着只露出一线眼睛的黑色面巾,如同神秘的蒙面大侠;他们步履匆匆,连走带跑,有时接你递过去的矿泉水的时间都没有。我每隔时日就想换个地方生活的勇气,部分正是依赖于外卖员这一群体的存在。
傍晚,我在公寓楼交完租金出来,外面突然变了颜色,滚滚黑云铺满天空,几乎贴地疾驰,迫近海湾那边的海甸岛。不一会儿,小岛被黑云吞没,不见踪影。雨幕迅疾地从海面拉开,倾斜着,飘逸着,在我走出去没几步远,形成倾盆大雨,——这个词语到了海南,可不是什么修辞。倏忽之间,狂风大作,有些小树被连根拔起,抛进了海里。路上不见一人,只有枝繁叶茂的树冠在变形,在嘶叫。浪头猛烈,怒吼着冲击我脚下的防波堤,那阵仗,好像有什么巨怪潜伏在漆黑的水面之下,拼命想敲开岛屿的命门。
这景象太壮观了,我无法赶路,干脆在雨中驻足观看。忽然,一道闪电劈开琼州海峡上方的黑色天空,同时,倒映在漆黑海面上的闪电的白影,把我眼前的无限大地,把托举我的大地,极果决地一分为二。这一瞬间如此奇异,我感到如同目睹了神迹,灵魂深处被轻微地摇动了一下。
这个夜晚是终生难忘的。我一个人在黑暗动荡的天地间,沿着海岸快步走着,心下怀着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淋漓的欢畅和喜悦。
当开始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我会在抵达的第一个晚上,寻找一份可能长久的与人的联结。我不允许那种封闭狭隘的生活来损害我的精神。我是一名独立记者,带着任务和社交网上的只言片语,去新地方与陌生人见面聊天。但是来海南,我没有任务,也就无法以职业身份与人建立联结。我所剩唯一的社会身份,也即我在城市生活中最熟稔的社会身份:“消费者”。
附近有一家女子健身工作室,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名叫“唐鹭”,是老板,也是教练。我喜欢有创业精神和专业精神的人。健身室的名字比较特别,让人想起德国超现实主义电影《罗拉快跑》:一头红发的主人公罗拉在柏林街头拼命奔跑,中弹死亡后不甘心,回到奔跑的起点,重新开跑。
点开软件,在唐鹭的健身室买了一节私教课。运气好的话,我会先签一个月的课程,以此与一个叫唐鹭的女人,建立起相对长久的联结。我预约了第二天下午四点过去。
健身室在与海口港一街之隔的写字楼的顶楼,这是一群新开发的灰黑色住宅楼中唯一的写字楼。一路走过去,“外滩”“十里洋场”等醒目字样昭示着开发商最初的野心,可现实十分冷清。一楼的门面房大多空着,或者曾经出租过,现在招牌褪色,门上插着生锈的大锁。特别是在这炎热的下午两点钟,我一路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两个装修工人在通风良好的过道席地午睡。他们像米勒的画里草垛边午睡的农民,枕着胳膊,侧着身子。出于一种内敛的午睡素养,他们的脸朝里面贴着墙壁,尽管那墙壁散发出一股石灰和油漆的气味。顶楼空荡荡的,六个办公室,唯一投入使用的就是唐鹭的健身室。
我去得早了一点,上一节课还没结束。我坐在飘窗上观看唐鹭和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体型高壮如小山的女士上课。唐鹭个子小巧,身材挺拔,肌肉线条清晰流畅。她留波波头,红润的苹果脸,清澈的杏眼,说话时始终与人对视,一笑,下颌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她穿白色运动文胸、蓝色运动短裙和金色标志的彪马板鞋。毫无疑问,这位32岁的女士举手投足都显示出对自己身体和动作的绝对自信。
小山姐姐训练的是背部肌肉,双手各持四公斤哑铃,俯身展臂,每次练习十五次,因为讲究持续发力,中途不允许停歇。唐鹭大声告知要求。小山姐姐眉头紧锁,气喘吁吁,撑到第三组未完,直说“不行了”。可是唐鹭不让她放弃,甚至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对方手腕,她像一个骄傲的强迫症患者,语速飞快,声音洪亮,不给人辩解的余地:“人活着就是对抗!我们必须增强自己的力量,否则无法与外力对抗!”。
小山姐姐擦着汗,坚持要休息。唐鹭轻蔑地看了她一眼,甩开手,听任了她。小山姐姐坐在地上喘了一会儿,查看苹果手表上的心率或时间,然后起身继续,没想到唐鹭把哑铃放回架子上,说不用做了,“最后一口气松掉了,前面的一切通通白费。”
健身室安静下来,只有唐鹭跪在瑜伽垫上擦拭哑铃的轻微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这间健身室很美。室内宽阔明亮,龙门架、划船机、爬楼机、跑步机、杠铃、臀桥、史密斯深蹲等十几样健身器械都是淡粉色和淡蓝色的搭配,只能是定制,才会显得如此相谐,独特。墙上贴着一些励志标语,让我感受到久违的天真质朴。墙角有一个淡粉色小推车的咖啡吧台,上面有几个敞开的大玻璃罐子,散发出优质咖啡豆的香气。几天后我知道,唐鹭之前在加拿大做过咖啡师。
然而,最吸引人的是外面的风景。两面长长的落地窗直面大海,人不论使用哪个器械,眼前的视线都是辽阔丰富的:海面由远及近地呈现出淡绿、蓝绿、青蓝、间或银白等层次分明的色彩,白云映照在海面上的影子,繁茂如热带的树冠,不疾不徐地随风飘移,轻盈活泼的形态,与群鱼的迁徙洄游惊人的相似。人类的生活汇入其中,有橡皮艇出海撒网,有货船鸣笛归来,有摩托艇趔趄似的打一个怪圈,有帆船如群鸟飞掠。
唐鹭让我光脚站在机器上做身体测试,然后用壶铃、绳索、弹力带和几个动作判断出我“力量较弱”。我说,那是,如果不弱,也没必要来你这训练了。她笑了。我说她的收费比上海的教练还贵。她不置可否,说“我值得”。
我很快明白,唐鹭没把自己当一个经营者,相反,她直言自己是把创造的好东西、习得的健身知识和领悟的人生经验分享给别人。这间开业两个月的女子健身室,是她尽己所能提供给别人最好的东西。
一个人在海南,我改变、形成了一些新的生活方式。在上海时,一天两顿吃的是妈妈做的米饭和湖南炒菜,而现在,我已经不吃米饭热菜了,太麻烦。唯一一次煮饭,倒掉的比吃掉的多,新买的电饭煲用过即洗净收藏。我摸索出最适合一人食的,其实是火锅:从盒马买来牛肉片,虾滑,莴笋,西兰花,白菜心,芝麻酱,海盐胡椒研磨瓶,以及海南本地青柠。小锅里水烧开,先荤后素下菜煮熟,辅以调料,一顿正餐就做好了。其余两顿更简单,来点燕麦粥或两片黑麦面包就够了。
也许在唐鹭的健身课上,我寄托的就是这样的心思。在唐鹭的健身室,我找到了一种“力竭”的新鲜感受,——那是一种灵魂里的纷纷扰扰随着汗水流出体外,被大海和大地吸收了的澄澈明净的感受。
唐鹭一周七天待在健身室,早上从东海岸开车过来,晚上离开,即使是台风“泰利”登陆那几天,她也照常不误;无人上门,唐鹭就训练自己,拍照片发给我们。她是个极其自律的人,如果说她对学员严苛,那她对自己称得上无情,每日列在白板上两个小时的高强度训练是必须完成的。她有五个学员,这能保证她在覆盖房租、物业费、器械等创业成本和日常生活开销时,还能略有结余。
我上课的头一个月,唐鹭心情不错,她相信这间“海口最美健身室”会迎来更多的人,顺利度过创业初期的艰险。
一开始除了健身,唐鹭几乎不跟我谈别的。但很快,我对背阔肌、三角肌、臀大肌之类的高频名词厌倦了。我希望说点别的,让两个人,而不是一块肌肉与另一块肌肉在对比和了解。我发现,唐鹭读了重点大学,在北美洲的大城市待过,表达有时像个哲学家,但与此同时,她身上也流露出远离文明的天然和自由。有时,我觉得她像大海,像森林,靠本能生活,既不胆怯,也不羞怯。听说我从小在湖南长大,她瞪大眼睛问我,“湖南是属于北方还是南方?”
有几天,唐鹭总抱怨腹部不舒服,有食欲,可是一吃点东西就感到胀痛。这症状和我一个刚做完肠电切手术的朋友很像,我建议唐鹭趁早去医院做个肠胃镜检查。令人吃惊的是,唐鹭露出一脸惊恐的神色,说她非常害怕去医院,她从小身体健康,活到三十多岁,还从来没有去过医院呢。
我看见她的身后,海上的白色邮轮在漫天紫色晚霞中形成一幅安谧的静物画,尽管它水下的螺旋桨正猛力工作,穿越琼州海峡,过北部湾,去往越南、马来半岛或者更远的南半球。我思忖着要不要和唐鹭说一件事。在海南,唐鹭是我唯一认识的人,但是在来时的路上,我告诉自己不要说。那毕竟不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相反,它凝重,空茫,搞不好还有人觉得晦气。认识唐鹭才一个月,交浅言深难道不是一种冒犯吗?然而同时,“敢于冒犯”又是职业经历留给我的素养之一。
唐鹭朝刀片哈了一口气,然后用湿纸巾擦拭干净。她用一种关心的语气说:“你今天总是走神,我和你说过,健身时意念要放在身体上,去感受你自己的存在。你是怎么了?”
“我昨天得知,我认识的一个记者同行,一个学业相貌都出众的年轻姑娘,了。”我告诉唐鹭。经过一个不眠之夜的思索,我的语气很平静。
唐鹭眉眼一下子扭曲了,脸看上去变了形,她用极度不适的恐慌神色盯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的残酷。唐鹭每天花十几个小时待在这个单纯稳定的世界,不需要深思整个社会的极端事件,不像我的同行们,从一个人的恐惧出来,又深入另一个人的恐惧。其中许多人,受着职业理想、改良社会的愿望或者说不清楚的生命热情的驱使,喜欢深入,或者受惑于深入复杂极端的事物内部,然后迷路,涉险。
我不知怎么回答唐鹭。静默的这一刻,我的脑子里都是那姑娘生机勃勃的笑脸。虽然我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不知为什么,我强烈地怀念她,想伸手抓住她。
第一次听到小璐的声音,是从一份采访录音里,我们尚未谋面。她虽是实习记者,却以十足的热情投入采。